6000 部短劇的名字裡,寫著中國人最隱秘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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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刺蝟公社 (ID:ciweigongshe),作者:星暉,編輯:園長,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文章通過分析 6000 部短劇的名稱,探討了中國人最隱秘的欲望。作者發現,女性向短劇主題主要圍繞婚姻,而男性向短劇主題則以愛情和變強為主。這些短劇名字反映了人們對安全感、親子關係和自我價值的渴望和焦慮。
・💍 女性向短劇緊扣婚姻主題,創造了豐富多樣的命名方式。
・🏢 男性向短劇以愛情和變強為主題,通過反轉打臉的故事情節吸引觀眾。
・🤔 短劇名字揭示了人們對安全感、親子關係和自我價值的內心渴望和焦慮。
在爭奪注意力的現代內容戰爭中,名稱總是那顆最先上膛的子彈。
論吸睛程度,公眾號領域的神槍手被大眾稱作 “標題黨”,網文圈的佼佼者則被同行半嫉妒半鄙夷地歸入 “飛盧風”,輕小說界的取名範例更是催生了破圈傳播的著名句式 —— 關於我非要取這麼長的標題博眼球這件事。
如今,流量場上最受矚目的新晉取名選手是短劇。一門全新的命名學問,正與撩人的造富神話一同浮現。
我很好奇,當下最流行的短劇命名關鍵詞是什麼?為何它們能讓中國觀眾停止滑動螢幕、點開支付鏈接?被這些短劇名字吸引的男人和女人,究竟想從虛構故事裡尋找什麼?
為了解答這些疑惑,我收集整理了 6000 部中文短劇的名稱,並以此為樣本進行分詞處理及詞頻統計,得到最高頻出現的 200 個短劇命名關鍵詞。接著,基於主要受眾類別的差異,我對這 200 個關鍵詞進行了二次分類,依次觀察特定用戶視角下的短劇命名法。
這無疑是一幕只屬於互聯網時代的奇景:在 386 名 “總裁”、240 位 “夫人” 和 98 尊 “戰神” 身後,無數關乎階層、兩性與欲望的命題隱藏在文字間,暗湧於千萬張閃爍的手機螢幕之下。
一、女性篇:婚姻的一千條細分賽道
一個有趣的事實是,倘若將明確帶有女性向色彩的短劇高頻詞一字排開,第一名會是 “總裁”,最後一名則是 “愛情”,二者遙遙相望無語凝噎。
而在榜首榜尾之間的漫長地帶,我們能清晰窺見女性向短劇緊密圍繞的命名主題 ——婚姻。
圍繞 “婚姻” 二字,短劇創作者們絞盡腦汁取出能搶佔垂類市場的名字,花樣百出推陳出新,比 ChatGPT 更懂分點作答。
首先,在婚姻的時間點上,這些短劇名稱完整覆蓋了 “新婚”(21 次)、“離婚”(205 次)、“復婚”(15 次)的全產業鏈路 ——是的,離婚總是收視率最高的一集。
具體到 “新婚” 環節,常規路徑之外還有不少開局選項,比如延續 “先婚後愛” 源流的 “閃婚”(148 次)和少爺們人手一款的 “隱婚”(20 次)。而逆向操作打斷 “新婚” 的命名思路,則衍生出 “退婚”(16 次)和 “逃婚”(46 次)兩大流派……
其次,針對婚姻故事裡的男性角色,短劇創作者們也在一邊搞復古,一邊求創新。
毫無疑問,“古典” 的霸總型戀人仍然是短劇市場的絕對主流,總裁密度比起傳統女頻網文平台不遑多讓。憑藉 386 次的驚人頻率,“總裁” 一詞穩坐本次統計的高頻詞榜首。
換句話說,每 100 部短劇作品裡,就有差不多 6 個半總裁會對你露出寵溺的微笑。
而事實上,總裁人設在短劇中的實際占比恐怕還這更高,因為 “姓氏 + 總” 的說法也是短劇名稱中極常見的替代說法,它們在統計中自成一派。
從詞頻結果來看,總裁大姓在短劇領域迎來了一波更新換代,史稱第二次總裁大戰。
傳統女頻網文裡占據霸主地位的 “顧總”,在短劇界慘遭老對手 “傅總”(36 次)取代,而 “陸總”(35 次)以一步之遙惜敗,“厲總”(23 次)、“霍總”(18 次)則緊隨其後,虎視眈眈。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厲家已經超越了老一輩總裁大戶,成了許多短劇創作者嘗試 “小眾姓氏” 時的默契之選。
當然,復古的總裁題材並非唯一的選擇。也有創作者選擇另辟蹊徑,用極具張力的人設為短劇賦名,給人一種 “再不點進去看看就不禮貌了” 的美感。
舉個例子,在最初的統計結果中,一個名叫 “植物”(16 次)的高頻詞曾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重新回溯了對應的短劇名稱,才猛然意識到完整說法應該是 “植物人”,或者更具體地說,是 “植物人老公”。
是的,“植物人老公” 已經成為短劇圈一種頗有市場的時髦設定。每一次女主角喚醒 “植物人老公” 的驚喜橋段,都不免讓觀眾在諾貝爾文學獎和醫學獎之間左右為難。
最後,給二人婚姻世界引入外部變量,成了越來越多短劇創作者的取名新妙招。
被 “哥哥”(29 次)寵翻的案例早已不新鮮,相比之下,如今女性向短劇中更火熱的潮流還得是 “萌寶”(94 次)。
隨著膝下萌寶在短劇圈威勢漸盛,一眾命名關鍵詞隨之得道升天。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代稱男女主角的 “爹地”(84 次)和 “媽咪”(80 次),以及點明萌寶劇情定位的 “助攻”(16 次)。
後者的存在再度提醒了我們,即使加入了帶娃 DLC,但婚姻故事的主線劇情依舊牢不可破。
此外,尤其需要指出的是,萌寶流命名往往還附贈另一個重大 “賣點”,即 “一胎”(23 次)生育不止一個孩子。除了最為常見的一胎 “双寶”(34 次),帶著 “三寶”“四寶” 乃至 “五寶”“七寶” 參戰的短劇名也大有人在,看上去是不願意把諾貝爾醫學獎輕易讓給 “植物人老公” 了。
總結下來,假如將女性向短劇命名的幾大特色關鍵詞串聯起來,我們大概會得到這樣一部情節曲折、發人深省的短劇 ——《和一胎三寶的夫人離婚後,霸道傅總成了植物人》。
二、男性篇:最高級形容詞速查手冊
另一個世界裡,男性向短劇也有屬於自己的通關任務,其中的關鍵詞大致可以劃分為兩類主題。
一是愛情。和女性向關鍵詞裡各式各樣的男神相似,許多男性向關鍵詞都映照出了一片鏡像的 “女神” 領域。
故事裡的 “她”,可以是追悔莫及的 “前妻”(63 次)和 “未婚妻”(14 次),也可以是身居高位的 “女帝”(40 次)、“公主”(24 次)與 “師姐”(24 次),共同特徵主要是 “絕色”(22 次)。
說來有趣,** 雖然 “女帝” 是男性向短劇愛選的攻略目標,但含義相近的 “女王” 一詞卻極少出現在男性向短劇名稱中。** 多數情況下,“女王”(27 次)都是女性向短劇主人公的自稱。
當然,更多男性向創作者沒有多費腦筋,而是乾脆用上最直白也最精煉的概括:“美女”(70 次)。為了征服她們,即使效仿金庸先生動用 “假太監”(10 次)之術,也心甘情願在所不惜。
從這個角度看,男性向的 “美女” 大概和女性向的 “總裁” 一樣,屬於宇宙真相的一部分,是一切命名難題的終極答案。
不過,在男性向的另一個大話題下,短劇創作者們就沒有這麼容易達成命名共識了。
這件能讓大家卷起來的事,簡單來說就是變強。
那麼,怎麼起名才能讓逆襲的熱血沖昏男性觀眾頭腦、報出支付密碼呢?
一方面,要訣在於身份帶來的反差感。
比如,男性向短劇的通用殺手鐧,是借用古往今來最深入人心的窩囊形象 ——“贅婿”(39 次),然後開啟一段反轉打臉的快意人生。
以之為原點,“狂婿”(21 次)、“神婿”(15 次)、“龍婿”(15 次)在短劇名裡輪番登場,好像志在集齊 101 款狂拽酷炫 “倒插門”,辦一場轟轟烈烈的女婿選秀。
更潮流一點的創作者,直接把 “打工人”(17 次)定為主角,與微博熱搜同呼吸共命運。具體的職業方面,“保安”(24 次)和 “外賣”(23 次)變成了新興的主角密集型行業,甚至壓過了長青老前輩 “保鏢”(22 次)一頭。
另一方面,想要征服男性短劇觀眾,還要把變強後的強大程度寫在名字裡,加大加粗滾動播放。
到底有多強?答案一般是最強。
最強是多強?答案是 “至尊”(74 次)、“無敵”(48 次)、“無雙”(43 次)、“巔峰”(34 次)、“超級”(34 次)、“蓋世”(27 次)…… 難以勝數的形容詞通通指向了最高級的頂點。
單純的霸氣定語還不夠,男性向短劇還額外配有一系列迂迴的頂級身份,量大管饱任君挑選。
除了熱血中年們看了就走不動道的 “戰神”(98 次),主流的暢銷批發頭銜可以概括為 “龍的傳人” 大型連續劇,包括 “龍王”(32 次)、“狂龍”(31 次)、“龍帥”(22 次)、“龍尊”(20 次)、 “天龍”(17 次)、“潛龍”(17 次)、“隱龍”(16 次)和 “神龍”(15 次),從周一到周日每天都能換上不重樣的皮膚。
最後,如果要比拼名字的邪門程度,男性向短劇也不會輕易認輸。
就拿出現 22 次的 “貶值” 來說,作為首富流短劇的旁支之一,雖說驚艷程度或許略遜 “植物人老公” 一籌,但其中蘊含的樸素金錢觀總能一遍遍震撼我幼小的心靈。
你說這樣發財多容易啊,咱們怎麼就沒想到這麼好的主意呢?
三、橫評篇:永恆的渴望與焦慮
回到最初的疑問,被這些短劇名字吸引的男人和女人,究竟想從虛構故事裡尋找什麼?
在看完 6000 個短劇名稱之前,我或許會以 “愛情” 和 “爽感” 泛泛作答。但現在,我們可以聊一聊更具象的細節了。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身處一二線城市、從商業視角凝望產業的人們,常常將 “短劇熱” 與 “下沉市場” 綁定起來。他們一邊艷羨著豐碩誘人的 “下沉” 富礦,一邊又懷著自知或不自知的驕矜,草草瞥過那些 “難登大雅之堂” 的爆款。
而問題在於,如果僅僅用 “下沉市場” 四個字概括一切,許多本不應忽視的內容邏輯都會被遮蔽。
在一些人看來,許許多多短劇命名關鍵詞是庸俗的、老套的,甚至費解到令人發笑。
回看我們先前的討論,最能代表下沉市場刻板印象的兩性關鍵詞莫過於 “萌寶” 與 “贅婿”。它們都是一連串子關鍵詞的起點,串聯起 “多寶流” 和 “贅婿流” 這兩大重要的吸金門類,又同時遭受著年輕人對其中過時框架的厭煩與鄙棄。
畢竟,一個以 “一胎多寶” 为幸福來源的女人、一個重複著 “贅婿翻身” 陳舊戲碼的男人,都遠遠不是當代年輕人理想中的自我。
但對另一些人而言,這些不被理解的話語背後,卻對應著真切存在的焦慮。
在 “多寶流” 故事裡,具備超凡智能的孩子成了母親最堅實的依靠,既達成了助攻愛情、贏得尊重的工具性報答,又極慷慨地描繪了一種堅不可摧的親子鏈接。
其中濃烈的安全感,對於現實中為孩子傾注心血的中年女性而言是一種莫大的誘惑,那些從 “喪偶式育兒” 中獨自走來的中國式母親,從未擺脫過尋求報償的隱秘渴望,卻也從來無法對任何他者真正言說。於是,她們只能從 “一胎多寶” 的誇張想像裡尋覓出口,為自己重寫無痛的分娩、可期的養育。
同樣的,“贅婿流” 短劇的情緒內核,也以高度相似的方式根植於中年男性心中。
凝聚在 “贅婿” 這種獨特稱謂中的焦慮感,其源流要比短劇乃至網文久遠得多。從第一個因入贅而被蔑視的中國男人開始,“贅婿” 身份就成了男性氣質焦慮的集中象徵。
地位不被社會認可、貢獻不被家庭認可,這兩者是男人勞碌半生之後最難以擺脫的焦慮,其本質是對 “無能” 或 “無用” 的恐懼。而 “贅婿流” 短劇所做的一切,就是反復舔舐那道最深的文化傷口,一遍遍告訴面前那個沉默的中年男人:你並不無能。
說到底,“反轉打臉” 之所以永不停歇,是因為焦慮永難平息。
從更宏觀的角度看,這些內容原型在網絡文學領域的流行時間,要遠早於短劇的崛起。相似的商業故事,在網文圈已經被講過一次,那時的主角是免費閱讀。
長期關注網絡文學領域的中山大學中文系(珠海)助理教授吉雲飛曾評價道,免費閱讀顯示出的最不可替代的意義,就是收編和吸納了數以億計的盜版用戶和新用戶,並將他們變為作者創作的目標讀者,比如大量此前不看網文的中老年讀者。
如今短劇行業所釋放出的磅礴勢能,正如當年免費網文模式所激活的市場增量一樣,得益於那些曾經被忽視、被忘卻的人們。借由所謂的 “下沉” 業態,更多沉默的中國人成為了內容創作者的目標用戶。
在無聲的、從不標榜格調的人群中,沉默的欲望催生出創作者的共識,構建起我們今日所見的命名語彙。網文如此,短劇也是如此。
部分離奇之語背後的社會症結,自有它們需要面臨的命題。但在文藝疏解的環節批評創作者不夠陽春白雪,恐怕是另一種失焦的暴力。
事實上,正是這些看上去並不多麼高雅的內容,第一次在虛構中找到了不傷害現實的解藥,妥帖地回應了人們最難以啟齒的焦慮。
抚慰大眾欲望的文藝作品,並不是可恥的。創作那些能夠抚慰大眾的作品並獲得商業回報,亦不是可恥的。個體的痛苦與欲望本身,同樣不是可恥的。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刺蝟公社 (ID:ciweigongshe),作者:星暉,編輯:園長